聲聲銘記在我心

 

 

自有記憶以來,大哥就是家中的頂梁柱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

對大哥最早的記憶,是從第一張全家福老照片上開始的。那時的他,已經是個高中生了,身穿一身卡其制服,頂著一個大光頭。上了大學的他,每天忙著兼家教很少回家,每當看到媽媽磨刀霍霍,抓雞宰鴨時我就知道:大哥今天要回來!然而對他的記憶,遠不如那鍋燉得香噴噴的香菇雞湯,來得深刻。

 

那些年的大哥,像風,像雲,是個過客,從來不曾在我的小小世界裡生過根,直到他服完兵役,回到母校竹中教書。那時,我們一家人,住在學校西北角靠近柚子園的職員宿舍;他則住在西南角池塘附近的單身宿舍,只在吃飯時間看見他,知道他喜歡看書、打橋牌、聽古典音樂和歌劇。

 

雖然當年教書的待遇菲薄,但是大哥將領到的第一個月薪水,買了一台價昂的收音機送給爸爸,長年擺放在爸爸床頭的收音機,成了我們一家人珍貴的回憶。我們喜歡躺在榻榻米上,一起收聽「中國廣播公司」由崔小萍導播的<廣播劇>或<廣播小說>;對岸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」,對台灣人的親情喊話,更是爸、媽一解鄉愁的重要管道。存了多年錢後,他又買了一套德國音響,讓柴可夫斯基《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》、《蝴蝶夫人》等曲目,與我們為伴。

 

記得上小學時,一遇到大雨天,大哥會牽出那台28吋的腳踏車,載著我們四個小蘿蔔頭去上學。我們倆倆相挨,躲在悶不透風的斗篷下,只能低頭看著他費力踩著踏板的雙腳,風雨就這樣被他一個人頂了去!

 

手不釋卷的大哥,除了緊盯我們的功課外,每個月會發零用錢給我們,常常帶我們去看電影或聽音樂會,他買零嘴給我們吃,他和我們分享電影內容,讓處在經濟蕭條年代的我們,不虞匱乏。記憶最深的是看完《萬世千秋》後,問著我們說:「為什麼米開朗基羅被〈創世紀〉中完成的壁畫所苦時,來到一家酒館買醉。當酒店老闆發現酒桶裡的酒是酸的時候,一股腦把酒全給倒了?」看我們一如往昔般的沉默,他又繼續說了:「不好的東西,就把它毀掉!米開朗基羅離開酒店後,不是把那些畫好的壁畫全部毀掉重畫,才有了今天傳世的偉大作品,就是這個道理!」

 

大哥結婚那年,我也上了高二,除了音樂會外,我們已經很少同行,我把所有的零用錢,全泡在了電影院。升大學那年的暑假,爸爸離開了人世,三個在外地念私立大學、二個念中學的弟妹經濟重擔,讓他疲於應付,只能到處兼課每天靠喝楊桃汁護嗓,卻也不捨得我們去打工分擔家計,只希望我們好好讀書、謀得一份好差事。

 

對大哥的情感,是複雜的。一向看重功課的他,自有其量化的標準。對於不愛念書,大小考試總是巧妙應付老吊車尾的我,他的失望之情,不言可喻。年齡的差距、思想的鴻溝,雖然從小就深體他的殷殷期盼,喜歡逆風而行的我,卻不肯輕易妥協。我們的對話,往往停留在第一句,當他問我的考試成績時,就已經結束。

 

負笈北上求學後,我依舊渾渾噩噩的過著日子,回家的次數不多,大哥的擔子,從來不曾減輕過。他拉拔六個弟妹一個個畢業、成家,等待我們長大的日子,何其漫長;等待我們懂事的日子,何其遙遠?直到現在,我們也不曾分擔他扛了六十幾年的絲毫重責。

 

從小,大哥在藝文方面的苦心薰陶,逐漸在我體內升溫發酵,終在跨入三十歲即將為人母的前夕,讓我頓悟人生。努力多年後,我取得了講師資格,站上了大學講台,卻在無法擺脫惱人的行政工作後,我又選擇退出學校講台,做個隨時可以背起行囊行遍世界的蘇活族,在博物館、教堂、劇院中追夢。

 

大哥對我離開學校體系的決定,應該是難以理解的。可他從來不知道,廣播、電影、戲劇、繪畫、旅行,對我的人生產生了哪些重大影響;他也不知道易卜生的《傀儡家庭》劇本中,娜拉的那聲關門聲,是為我而啟。一座小小的山谷,一個小小的講台,哪裡關得住一顆想飛的心?

 

大哥的許多夢想,因重責所困,而我有幸能擺脫傳統,優游於興趣與工作之間,在邁過甲子之後,還能站在演講台上面對老師們分享年少時觀賞《萬世千秋》的往事,贏來一聲:「謝謝老師,也謝謝老師的大哥!」的道謝聲時;在巴黎劇院觀賞音樂劇的中場休息,大口吃著零嘴、癡望著賣冰淇淋的服務員時;在梵諦岡的西斯汀教堂,仰頭望著《上帝創造亞當》的兩隻手時;在紐約林肯中心欣賞西貝流士《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》時,親愛的大哥啊,我的淚水,感念之情,不曾止過!

 

四年前的暑假,我獨去日本自助旅行了一個月,有半數時間,因常應邀到這裡講學的姪兒之便,住在大阪大學國際學人會館。每天晚餐後如果得空,我們會沿著校區散步,當時我就在心中默許下一個心願:一定要找機會陪著大哥大嫂來這裡走走,讓他們一睹孩子的光榮。

 

去年秋天,一行八個人選在楓葉正紅時,為大哥舉辦了一趟十一天的暖壽之旅。我們選了一個大雨的午後,專程來到大阪大學,在蛋白質研究所前的楓樹下、銀杏間,拍了好多照片,這是我們繼愛荷華後的第二次家族旅行。那天,我站在厚厚的落葉上,望著大哥大嫂開心的笑容,猜想他們的心中,必也是五味雜陳,歡喜交雜吧!

 

十六歲的差距,大哥既是我兄,更是我父、我師。看到即將度過八十大壽,一生養育我們、指引我們的大哥,仍是那麼健康、開朗、熱情,對生命充滿活力;大嫂對我們那麼照顧、寬容、有量,真是我們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氣。

 

誠摯地送上一句:生日快樂!我生生世世的大哥啊!2015.4.8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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